受贿服刑人员“春节心态”披露

　　□特别调查

　　法制日报记者 王斌 法制日报通讯员 李晓雅

　　春节是中国人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，阖家团圆则是春节最大的意义。对大多数人来说，这个节日总是充满喜悦和温馨，但对一个特殊群体来说却是例外。他们就是身处高墙之内的服刑人员。

　　今年春节期间，记者特意来到山西省太原第一监狱进行探访，试图了解服刑人员的春节生活。

　　这是一座近年来曾有多位省部级领导视察、各项工作突飞猛进的现代化监狱，因提出“以人为本、依法治监、科学改造”三大理念而闻名。然而，记者在采访中发现，尽管在监管人员的努力下，这里的服刑人员也享有娱乐节目、影视歌声、大红灯笼，但和外面的世界相比所缺的恰恰就是家庭团圆。对自己行为的悔过之痛、与大墙外亲人的分离之苦，伴随着响彻天空的鞭炮声，一次次划过他们的心，欢乐的氛围加剧了他们内心的痛楚。

　　采访对象：曾辉，硕士学历，曾是山西某公司总经理，因受贿罪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

　　狱中感言：人的自由，千金不售；血脉亲情，万金难购。这些东西，只有当你失去之后，才会感到无比的珍贵。我真诚希望大家能够以我为鉴，珍惜现在拥有的工作、家庭、自由和一切

　　曾辉的锒铛入狱，彻底改变了原本幸福的家庭生活，而其中最痛心的莫过于跟随他安享晚年的父母亲。

　　“出事后，最牵挂我的就是我的父母，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我会犯罪、会坐牢，因为我以前是我们家的主心骨，也是我们家的骄傲，一生谨慎并且早已退休的父母曾经以我为荣，现在却在为我承担耻辱。”曾辉对记者说。

　　最让曾辉痛彻心扉却又无法挽回的事，是母亲在他入狱后因脑溢血突发永远地离开了，“她老人家在临终前也没能够见到我，没能见到她最牵挂的儿子一面。母亲去世以后，父亲感到无比的孤单、寂寞和清冷，他在想念母亲，也在时时惦记着我。虽然有弟弟和姐姐在身边照顾，但弟弟和姐姐是不能完全代替我在他心中的位置的”。

　　曾辉被刑拘后，夫妻离异，有一女儿正在上大学。提起女儿，曾辉既伤痛又骄傲的心理显露无遗：“我出事后，受伤害最大的是我的女儿。从前她面对的都是别人羡慕的眼光，是一个骄傲的公主，现在她在同学面前很难再把头仰起来；以前她有了思想负担和压力，跟我进行简单的交流就能忘掉烦恼，高高兴兴拿起书本去学习，现在她只能把一切都埋藏在心底，默默地去承受学业和身心上双重的巨大压力。尽管她不向命运低头，以还算可以的成绩考上了大学，但我清楚，如果我没出事，女儿肯定会考上比现在更好的大学。想到作为一个父亲的职责，我真的感到羞愧和无地自容。”

　　据曾辉说，春节前，他那年迈的父亲及放假回家的女儿都分别前来探监。本应受他照顾的祖孙两代人，却因他的入狱完全反过来了。

　　曾辉告诉记者，每每这个时候，每当想起这些，他就会感到心痛，而这也是他入狱以来感到最痛苦的事。用他的话说，“在这儿的人不受罪，受罪的是外面的人”。他在这里是失去了自由，但他可以不用考虑生计，不用面对众人，可以静静的反思、学习、改造，可外面的人呢？

　　入狱前，曾辉在产品开发、技术改进等方面获得过多项国家专利和省部级以上科技成果奖，为原企业的发展作出了一定的贡献。想想曾经的辉煌，再看看如今的状况，那个不知令多少人羡慕的其乐融融的大家庭，如今在哪里呢？一人入狱全家四分五裂，祖孙三代爷爷、父亲、女儿身处三地，何能团聚？不能团聚，又何来欢乐，何来喜悦？曾辉感叹道：“人的自由，千金不售；血脉亲情，万金难购。这些东西犹如空气中的氧气，你天天在一刻不停地呼吸，也没有意识到什么，但当你失去之后，才会感到无比的珍贵。历史不会改写，再多的悔恨也改变不了现实。我真诚希望大家能够以我为鉴，珍惜现在拥有的工作、家庭、自由和一切。”

　　采访对象：孟财，40岁，高中辍学，因犯集资诈骗、贷款诈骗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；其妻子因共同犯罪，也一道以同一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12年。这对夫妻有一子，去年太原第一监狱曾给83名服刑人员子女每人上了5000元平安保险，他们的孩子就是其中之一

　　狱中感言：远离犯罪是我对世人的忠告，因为犯罪前后的人生落差无法用标尺衡量

　　见到孟财时，作为一名小组长的他正帮着民警给其他服刑人员发放节日食品。事情繁琐，但孟财做起来却是井井有条。

　　虽然因在狱中表现较好，夫妻俩都曾获得减刑，但仍在狱中度过了6个春节。谈起家人、谈起狱中的节日，孟财感慨，“懊悔、沮丧常伴左右”。

　　“在外面，每到这个时候，一家老小欢聚一堂，尽管没有美味佳肴，但幸福美满的感觉无以言表。”孟财对记者说，“因为我的犯罪毁了三代人的幸福，且不说自己的小家妻离子散、支离破碎，连兄弟姐妹也要跟着我们受到连累，时不时给一些经济资助和精神宽慰。而且，年事已高的岳父岳母同样受到连累，不但得不到我们的赡养，还得反过来帮我们抚养儿子，操心他的学业。”

　　“最可怜的是我的儿子，逢年过节，年幼的孩子不知该去何方，总感觉他就算到谁家吃得再好，也不如在父母身边粗茶淡饭体面。”孟财告诉记者，他的儿子在一封信中这样写道：“爸，过年啦，我心里有种怪怪的感受，姑姑叔叔们叫回去过，外公外婆说就在这里过吧，有时想来左右为难，上苍为啥对我这么残酷……”

　　据孟财说，他儿子即将接受完9年义务教育。父母入狱后，无人照管的孩子就转学到外婆家所在的地方上学，平时跟随外公外婆生活，放假后跟随姑姑们，在几家之间游走。

　　从孟财的讲述中记者感受到，孟财夫妻双方的家人们都在尽可能地给这个“失去父母”的孩子以尽可能多的关爱，然而，再细微体贴的关爱也不可能抵得上父母在身边的幸福。

　　孟财告诉记者，孩子还曾在信中这样写道：“以前一直怨上苍，为什么对我如此不公？为什么不把我放在一个有爱有温馨的家庭？为什么我总是在同学们讨论父母事情时避开？因为我不知从何处说，该如何说，因为我早已模糊了童年时的父亲与现在的父亲有何变化，我更加不能面对生活中的一切。在我身上，包袱和负担十分沉重。”

　　幸运的是，随着时间的推移，孟财的儿子不但年龄在增长，思想和心理也在一步步成熟。孟财说，儿子近期的一封信“使我倍感羞愧”。他的儿子这样写道：“外婆年岁已大，但每天陪我起早贪黑，还有田间地头的活要劳作，我从心底里感到难过，也由衷发出一个念头，只要我有出息一天，一定不辜负外公外婆对我的养育之恩，更不会辜负姑姑们、舅舅们对我的关心与呵护……”

　　读着这封长达1500多字让人感慨万千的特殊家信，看着孟财递上来的那张时尚帅气但明显稚气未脱的男孩的照片，若不是亲眼所见、亲耳所闻，你很难把二者连接在一起。十多岁的男孩，正是淘气调皮，靠父母管教、令父母头痛、需要父母呵护的年龄，但却在本应轻松欢快的童年少年过得如此沉重，不但要打理着自己，感恩着亲属，还要鼓励着父母。这样的懂事，让孟财亦喜亦悲。

　　谈话中，孟财还谈到一个细节：过去每年春节，他的兄弟姐妹都要在固定的那天到他家团聚，因为他是家中老大，父亲也随他生活，但自从他夫妻二人入狱后，家里的兄弟姐妹就不再聚会，过节的气氛自然就减弱了许多。

　　孟财说，他妻子跟他结婚后基本上也没享过什么福，折腾来折腾去，到头来一起折腾到监狱里。

　　他的妻子在给他的来信中写道：“我妈来看我，看到我妈那么的苍老，又黑又瘦，我心疼。我欠他们太多太多了。”谈到儿子，他妻子说：“咱们这对不称职的父母给予不了他什么，以后孩子该怎么办，是否能继续读下去，我很担心。我妈他们年纪大了，还要管着我。”

　　“人生幸福，得到了不珍惜，失去了才知道可贵。远离犯罪是我对世人的忠告，因为犯罪前后的人生落差无法用标尺衡量。”采访结束时，孟财对记者说。

　　(文中采访对象皆为化名)

　　采访手记

　　采访中，记者最深的感触是，尽管主人公不同，事件不同，但核心主题却是相同的，就是那些不管因何种原因犯了罪的人，他们所造成的损失和所伤害的不只是社会和他人，还有他们的家人———那些离他们最近但又常常被他们忽视了的父母、子女、兄弟姐妹，在忍受着身心的煎熬，贡献着自己的所能，为他们的犯罪行为“埋单”。

　　环视监舍周围的一派喜庆气氛，听着围墙外面欢快的鞭炮声，再看看眼前这一个个给亲人带来无尽伤痛的服刑人员，不禁让人思绪万千。他们的狱中感言，给正在享有自由幸福生活的人们敲响了警钟：无论你为何方人士、身居何位、从事何种职业，洁身自好、遵纪守法都是永远不能突破的底线。